将近二十年的法官生涯,让我以为已炼就金刚不坏之身,人生的惨淡、悲喜在我似云烟,终究会在云淡风轻中消散并不留痕迹,然而一个少年的抽泣却使我如芒在背,不由自主揭开了尘封已久的冷漠。
仍然是一桩简简单单的离婚案件。女方起诉,男方同意,双方财产无争执,婚生男孩已十三周岁,随父随母法院尽量尊重其选择。在众多的民事案件中,这种离婚事件毫无新奇可言,只须大笔一挥,结果便见分晓。而开庭审理已过一段时日,我却毫无动笔之念,那对离婚夫妇儿子的面孔不时在我脑海浮现,既便在梦中,那日的庭审情形已然历历在目。
走进法庭的那对中年夫妻来自农村,妻子一眼看去就是老实巴脚的农民,丈夫步履蹒跚,面容憔悴,右手四指弯曲,一幅无精打彩的样子。我用讶异的目光扫视双方一眼,不晓得什么样的矛盾导致这样的夫妻走向离异。然而好奇已随着多年的人生阅历渐行渐远,我略微整理一下思路,换上职业表情,宣布开庭。正在这时,一个男孩缩头缩脑把脖子伸向了法庭,做妻子的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,13岁了,要求亲自选择父母的抚养权。我默许。
打乱正常庭审原、被告的座次,我把一家三口安排在一长櫈上,儿子坐在中间。
我再次声明,这是一起很简单的离婚案件,妻子是本案的原告,她要求离婚,做为被告的丈夫没有任何异议,他同意。因此除了自孩子进入法庭自始至终的抽泣外,法庭鸦雀无声,一问一答,井然有序。
但我知道,此时位于儿子左右的父母内心暗流汹涌澎湃,两人的脸上都挂满泪珠,父亲紧攥着儿子的手,母亲的嘴唇不停的哆嗦,就连辩护的律师也噙着泪花,他们等待着本案关健时刻的来临。在此之前的每一分钟对儿子的父母而言都是煎熬,我则故意让这一刻延长……
稍候片刻,我深吸一口气,压低声音,放缓语速,掩饰住不能自禁的哽咽,郑重向孩子发问:
“你已年满十周岁,请问你选择随谁生活”?
孩子终于哭出了声:“我…不…要…他们…离婚…我…要…和…他们…一块儿…生活”。
我再次耐心发问:
“如果你父母决定离婚,你有权选择自己的抚养权,你考虑一下,好吗”?
孩子大哭,不再回答。
休庭!允许母亲在场的情况下,我再次就同一个问题征求孩子意见。孩子勉强抑制哭泣,用斩定截铁的态度回答了我的问题:“我要求由母亲抚养,坚决不和父亲生活”。
“为什么”,孩子庭前庭后判若两人,我相当吃惊。
孩子无语,却浑身上下散发了一种恨意。在这一瞬间,我竟如坠冰窖。
我有和孩子单独交谈的必要。我用温和的语气平稳了孩子的情绪,认为孩子可以接受询问时,切入正题:
“你究竟希望随谁生活”,
“随母亲,母亲需要我。父亲长期在外打工,我经常见不到他,他不要我了”,
“如果你的父亲在你身边,你会说不随他生活吗”?
“不会,我会说不同意他们离婚”,
“为什么”?
孩子再次哭出了声:“父亲身体不好,我不希望伤害他”。
简短的一句话,使我泪洒滂沱。善良的孩子!可怜的孩子!他用行动爱护着他的父母,却无法赢得父母共同的呵护。
恢复庭审,然后草草收场。
这一次开庭,有一种久违的累。掩卷深思,我在想,做为一名法官,无意苛责已经、正在或者准备离异的夫妻,在夫妻感情破裂无法共同生活之际,离婚或许是最好的选择。但是,既为人父母,就要有所担当,有所放弃,甚至有所牺牲,在追求自我价值的同时,也不妨考虑孩子的内心感受,孩子稚嫩的心无法承受太多,既便父母抛开了不幸婚姻的枷锁,面对孩子的无助和无奈,情何以堪。